武帝踞厕而见卫青

偶然在知乎,虎扑等网络平台上看见讨论苏轼为什么大骂卫青奴才,雅宜舐痔的帖子,觉得有点意思,研究了下。

苏轼原话是,“汉武帝无道,无足观者,惟踞厕见卫青,不冠不见汲长孺,为可佳耳。若青奴才,雅宜舐痔,踞厕见之,正其宜也。”(东坡志林卷四,人物篇,武帝踞厕见卫青。)

东坡先生志林.5卷.宋.苏轼撰.明.焦竑评.明末朱墨套印本

咋读之下,的确很是不妥。颇有泼妇卖街之姿,与苏东坡大文豪,大宗师的形象相去甚远。

网上比较一致的观点是,宋朝重文轻武,苏东坡自然也不例外,看不上奴隶出身,后来成为武将的卫青。

还有观点认为苏轼本意是想骂汉武帝,只是顺带连卫青一起骂了,属于误伤。

… …

但仅仅如此?事出反常必有妖,以上种种缘由还不足解释为何苏轼骂卫青这么难听,这么恶毒。

踞厕,舐痔

先回到文本本身,“武帝踞厕而见卫青”,关键是“踞厕”一词。

踞厕的含义,有两个说法。一说坐在厕屋里。一说坐于床侧,古代厕同“侧”,所以能做床侧解。

裴骃集解引如淳曰:“厕音侧,谓床边,踞状视之。一云溷厕也。”溷厕,就是厕所。

三国.魏.伏义《与阮嗣宗书》:“古人称窃简写律,踞厕读书,诵之可悼。”

武帝见卫青,是坐于床侧,还是坐在厕屋里,历来有争议。

清代郭嵩焘认为应该作床边解。

大将军青侍中,上踞厕而视之。《集解》日“如淳日:‘厕,音侧,谓床边,踞床视之。’-云‘溷,厕也。厕,床边侧。”案《说文》:“踞,蹲也。”《大戴礼》“独处而踞于床”。侧而踞,独处自纵,以之见大臣,则慢甚也。大将军见上,不应临厕而视之,如淳云“厕,谓床边”,良是。凡临朝必正坐,深宫燕见,天子亦为之起立,踞厕者,轻之也。一云“溷,厕”者,失之。(见郭嵩焘全集 五

乾隆皇帝对此问题也很感兴趣,加入了讨论,他也认为应该是床边。(见论文《“踞厕”视卫青与汉代贵族的“登溷”习惯》)

有人试图将这两种解释合二为一,提出汉武帝应该是坐在床厕如厕时,接见卫青。(见上述论文)

苏轼应该认为是如厕,因为此时“舐痔”,“正其宜也”。

“舐痔”一词不是苏轼原创,最早见于《庄子集释》卷十上〈杂篇·列禦寇〉。

庄子曰:“秦王有病召医,破痈溃痤者得车一乘,舐痔者得车五乘,所治愈下,得车愈多。子岂治其痔邪,何得车之多也?子行矣!”

苏轼“舐痔”的用法和含义应该与庄子同。

史记

武帝踞厕而见卫青这一说法,也不是苏轼原创,最早见于司马迁的《史记》。

《史记·汲郑列传》记载“大将军青侍中,上踞厕而视之。丞相弘燕见,上或时不冠。至如黯见,上不冠不见也。

黯,即汲黯(?-前112年),西汉名臣,主张与匈奴和亲,因敢于直谏汉武帝而青史留名。《史记》,《汉书》均有传。

作为与汉武帝,卫青同一时期的人物,司马迁写武帝踞厕而见卫青,应该是真实可靠的。这一段文字司马公想表达的是汉武帝礼遇尊重汲黯。对于卫青被“上踞厕而视之”似乎没有流露太多价值判断。但是我们能从汉武帝礼遇尊重汲黯的原因窥探一二,汲黯敢于直谏,因此“上不冠不见也”。而卫青呢?“上踞厕而视之”。

苏轼应该曾经读到这段,印象深刻,以后才有感而发,甚至加以发挥(也许苏轼看到过更多相关材料。)。

东坡志林

“若青奴才,雅宜舐痔,踞厕见之,正其宜也。”这话出自《东坡志林》这本书,这本书宋时或称东坡手泽。书中内容多为元丰(1078)至元符(1098)二十年中苏轼被贬黄州、惠州、儋州等地时的随笔杂说史论等。此时苏轼42-62岁,属于人生成熟时期,言论应该是沉稳持重的。

黄庭坚《豫章集》卷二九《跋东坡叙英皇事帖》云:“往尝于东坡见手泽二囊,……手泽袋盖二十余,皆平生作字,语意类小人不欲闻者,辄付诸郎入袋中,死而后可出示人者。”

以上,应该说苏轼“若青奴才,雅宜舐痔”的言论属于比较私密,不适合出版发行,广为传播的。但这言论应该是苏轼心里的真实想法。

东坡的本意

苏轼的真实想法是什么呢?

看不起卫青的奴隶出身?看不上汉武帝,连带卫青一起骂?非也。

苏轼曾说“吾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以陪卑田院乞儿,眼前见天下无一不好人”,这说明苏轼是主张人人平等的,不会因奴隶低贱的出身而看不起。

广为传颂的苏轼写给朋友王定国歌奴的词,《定风波·南海归赠王定国侍人寓娘》:

常羡人间琢玉郎,天应乞与点酥娘。尽道清歌传皓齿,风起,雪飞炎海变清凉。
万里归来颜愈少。微笑,笑时犹带岭梅香。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

苏轼在序言中说,王定国歌儿曰柔奴,姓宇文氏,眉目娟丽,善应对,家世住京师。定国南迁归,余问柔:“广南风土, 应是不好?”柔对曰:“此心安处,便是吾乡。”因为缀词云。

类似的例子还有著名的《天际乌云帖》,苏轼亲笔书写记录了多首杭州营妓(即“军妓”)的所作的诗,给以很高的评价。(衣若芬:苏轼《天际乌云帖》诠解

类似的例子还有很多,我们很难说苏轼是一个虚伪的人,一方面认为人人平等,同情低人一等的奴仆,一方面又看轻卫青的奴仆出身。

苏轼的《唐太宗梦虞世南》(又题作汉武帝唐太宗优劣)一文中说,

轼谓古之贤君,知直臣之难得,忠言之难闻,故生则尽其用,殁则思其言,想见其人,形于梦寐,可谓乐贤好德之主矣。汉武帝雄材大略,不减太宗。汲黯之贤,过于世南。世南已互,太宗思之。汲黯尚存,而武帝厌之。故太宗之治,几于刑措,而武帝之政,盗贼半天下,由此也夫!

苏轼是赞许汉武帝的雄才大略的,批判的是他不容直臣之忠言,并非乐贤好德之主,从而“盗贼半天下”。

在另一篇文章,《狄山论匈奴和亲》,苏轼说,

轼谨按,汉制,博士秩皆六百石耳。然朝廷有大事,必与丞相御史九卿列侯同议可否。盖亲儒臣,尊经术,不以小臣而废其言。故狄山得与张汤争议上前。此人臣之所甚难,而人主之所欲闻也。温颜以来之,虚怀以受之,犹恐不敢言,又况如武帝作色凭怒,致之于死乎?故汤之用事,至使盗贼半天下,而汉室几乱,盖起于狄山之不容也。

这里,苏轼骂汉武帝,乃至骂卫青的原因,呼之欲出了。

《苏轼集》补遗,论语解二首其一,《君使臣以礼》里,苏轼说,“武帝踞厕而见卫青,不冠不见汲黯。青虽富贵,不改奴仆之姿,而黯社稷臣也,武帝能礼之而不能用,可以太息矣。”

回到史记,司马公在《史记·卫将军骠骑列传》写到,“大将军为人仁善退让,以和柔自媚于上,然天下未有称也。”

写的比较含蓄,对卫青的为人与苏轼有类似的看法。

卫青

卫青(?-前106年),字仲卿,河东郡平阳县(今山西临汾西南)人,西汉时期将领、外戚,杰出的军事家,民族英雄。汉武帝皇后卫子夫之弟、大司马骠骑将军霍去病之舅。

卫青从小做牧童,受尽苦楚。成年后,在平阳公主府中为骑奴。后因卫子夫被选入宫,而受到武帝青睐,被提为建章监、侍中,常随武帝外出围猎(其时建元三年,前138年)。元光六年(前129年),升任车骑将军,由此开启了其七次出击匈奴,收取河南的彪炳人生。(见百度百科:卫青词条)

从建元三年到元光六年,近10年时间里,卫青的职务是建章监、侍中,主要工作是伴随汉武帝左右,照料其生活起居。“武帝踞厕而见卫青”应该是时有发生,而且合情的。

关于卫青如何迎合汉武帝,现在很难找到切实具体的史料证据,但司马公“以和柔自媚于上”,说明卫青本人应该是比较圆润的,抛开外戚的身份,因在汉武帝身边服侍多年,然后升任车骑将军,很能说明问题。这与传统士大夫阶层,通过科举进阶明显是相互排斥,也为他们所不耻的。

苏轼欣赏赞许的是屈原,陶渊明一类的有气节,独立人格的人物,对蝇营狗苟,钻迎的宵晓是不耻的。“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夜阑风静縠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卫青早期的升迁之路与我们现在社会里,某某宾馆服务员,多少年以后突然升任某长,有异曲同工之处。现代社会对这种现象是深恶痛绝的,更何况近千年前苏轼所在的封建文化高峰时期的宋朝呢?所以苏轼骂出“若青奴才,雅宜舐痔”,一点都不奇怪了。

在苏轼(1037-1101)身后不到百年,宋朝一位叫刘宰(1167—1240 )的人,写下了一首诗词,题为《傲将军歌赠周叔子马帅》,应该是深得苏轼旨意的。

君不见细柳将军专号令,壁门不受天子命。
又不见隆中将备天下奇,屈致不可就见之。
丈夫意气类如此,达则守官穷守已。
斋坛未築国士去,军令已申美人死。
王翦定须六十万,李牧必遵前日轨。
扫门求见齐舍人,魏勃妄庸何足使。
武皇踞厕对卫青,淮南君臣暗欢喜。
寥寥古道不复见,后来捷径何纷纷。
炙手傥可热,舐痔未为勤。
金珠要结偏奴隶,鈇钺倒置由他人。
傲将军,今无矣。
杜预苞苴通贵近,裴度浮沉聊卒岁。
两贤屹立尚如斯。
哙等区区焉足计。
傲将军,今有之,我得见之喜可知。
行年六十未为老,三衙致位官非卑。
毛锥子,毋我欺。
妙年手折腾桂林枝,长钥大剑尔胡为。
十载安边功,书遍太常旗。
周宣方歌境土复,吉甫已赋明哲诗。
诏书星斗烂,驲骑风雷驰。
平生许国心,日莫恐倒施。
皂囊九扣阍,山立志不移。
时携一樽酒,山水自娱嬉。
傲将军,谁与同。
子真已去吴门市,杜陵不见天随翁。
赖有调傥朱,杖履时相从。
虎丘山头弄明月,姑苏台上吟清风。
为乐良有极,大义终无穷。
谨勿扁舟载西子,有时猎渭占非熊。

后记

苏轼看不上卫青早期的进身之阶,骂出了“卫青奴才,雅宜舐痔”这样难听的话。暗示为人处世,应该有气节,不媚上,奉迎拍马。用现在的话说,就是不要做舔狗。

苏轼还有很多用词,用语到今天仍然广为流传,比如河东狮吼,令人喷饭,明日黄花,胸有成竹等等。从苏轼对卫青的评价中,可以看出“舔狗”词意最早的雏形了。

舔狗易得,良将难求。如是应该是对这段公案最好的注解和评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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