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寅恪及《柳如是别传》

博友S̆̈在上篇博文中的提问留言,勾起了我不少思绪。决定写篇文章回溯整理下。

这些年来,我的性格塑造及一些想法可能或多或少来源于对陈寅恪先生的理解。

陈寅恪先生祖籍江西修水,父亲是陈三立, 祖父陈宝箴。陈宝箴在湖南湘西为官多年,凤凰古城还有陈宝箴世家的祖宅。从时间上推断,陈寅恪早年可能有在凤凰生活的经历。

凤凰古城陈宝箴世家

凤凰古城陈宝箴世家里对陈寅恪的展示介绍

陈寅恪先生是史学大师(与钱穆、吕思勉、陈垣并称为史学四大家),主要研究魏晋南北朝,隋唐等中古史。( 我曾在严耕望《治史三书》中评论中古史的研究:时间太远,材料太少且多不可靠。时间太近,与自身关切,很多难于或者不能评说。所以不远不近的历史最好研究!)

陈先生国学功底深厚,曾在欧美多所著名大学留学,具备阅读十几种国外文字的能力。36岁回国时即成为清华国学院的四大导师之一(另外三位是王国维、梁启超和赵元任)。网络上流传有民国时期最牛毕业证书,即是此四位导师签发的。

王国维纪念碑

当王国维“五十之年,只欠一死。经此世变,义无再辱”,为他所坚持的文化殉葬,自沉颐和园昆明湖后,陈寅恪撰写了《海宁王静安先生纪念碑》,树立在清华园中,今天仍在。其中有我们耳熟能详的“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句。

《海宁王静安先生纪念碑》
陈寅恪撰
海宁王先生自沉后二年,清华研究院同人咸怀思不能自已。其弟子受先生之陶冶煦育者有年,尤思有以永其念。佥曰,宜铭之贞珉,以昭示于无竟。因以刻石之词命寅恪,数辞不获已,谨举先生之志事,以普告天下后世。其词曰:士之读书治学,盖将以脱心志于俗谛之桎梏,真理因得以发扬。思想而不自由,毋宁死耳。斯古今仁圣所同殉之精义,夫岂庸鄙之敢望?先生以一死见其独立自由之意志,非所论于一人之恩怨,一姓之兴亡。呜呼 !树兹石于讲舍,系哀思而不忘。表哲人之奇节,诉真宰之茫茫。来世不可知者也,先生之著述,或有时而不章;先生之学说,或有时而可商,惟此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历千万祀,与天壤而同久,共三光而永光。

最近几年,时常在外网看见清华的王国维纪念碑被围栏完全遮挡住,碑身被布遮盖的消息。何至于此!

对科学院的答复

1949年陈先生避居广州,执教于岭南大学(后双鸭山)。北京多次来人劝说陈先生北返,陈有《对科学院的答复》。

《对科学院的答复》
陈寅恪
我的思想,我的主张完全见于我所写的王国维纪念碑中。王国维死后,学生刘节等请我撰文纪念。当时正值国民党统一时,立碑时间有年月可查。在当时,清华校长是罗家伦,是二陈 (CC)派去的,众所周知。我当时是清华研究院导师,认为王国维是近世学术界最主要的人物,故撰文来昭示天下后世研究学问的人。特别是研究史学的人。我认为研究学术,最主要的是要具有自由的意志和独立的精神。所以我说“士之读书治学,盖将以脱心志于俗谛之桎梏。”“俗谛”在当时即指三民主义而言。必须脱掉“俗谛之桎梏”,真理才能发挥,受“俗谛之桎梏”,没有自由思想,没有独立精神,即不能发扬真理,即不能研究学术。学说有无错误,这是可以商量的,我对于王国维即是如此。王国维的学说中,也有错的,如关于蒙古史上的一些问题,我认为就可以商量。我的学说也有错误,也可以商量,个人之间的争吵,不必芥蒂。我、你都应该如此。我写王国维诗,中间骂了粱任公,给梁任公看,梁任公只笑了笑,不以为芥蒂。我对胡适也骂过。但对于独立精神,自由思想,我认为是最重要的,所以我说“唯此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历千万祀与天壤而日久,共三光而永光”。我认为王国维之死,不关与罗振玉之恩怨,不关满清之灭亡,其一死乃以见其独立自由之意志。独立精神和自由意志是必须争的,且须以生死力争。正如词文所示,“思想而不自由,毋宁死耳。斯古今仁贤所同殉之精义,其岂庸鄙之敢望”。一切都是小事,惟此是大事。碑文中所持之宗旨,至今并未改易。

我决不反对现在政权,在宣统三年时就在瑞士读过资本论原文。但我认为不能先存马列主义的见解,再研究学术。我要请的人,要带的徒弟都要有自由思想、独立精神。不是这样,即不是我的学生。你以前的看法是否和我相同我不知道,但现在不同了,你已不是我的学生了,所以周一良也好,王永兴也好,从我之说即是我的学生,否则即不是。将来我要带徒弟也是如此。

因此,我提出第一条:“允许中古史研究所不宗奉马列主义,并不学习政治”。其意就在不要有桎梏,不要先有马列主义的见解,再研究学术,也不要学政治。不止我一人要如此,我要全部的人都如此。我从来不谈政治,与政治决无连涉,和任何党派没有关系。怎样调查也只是这样。

因此我又提出第二条:“请毛公或刘公给一允许证明书,以作挡箭牌。”其意是毛公是政治上的最高当局,刘少奇是党的最高负责人。我认为最高当局也应和我有同样的看法。应从我说。否则,就谈不到学术研究。

其时是1953年。态度观点是明确的,做学问应该是纯粹的。其主张在今天看来仍然发人深省,而且很有意义。

当时学界认为,陈寅恪不愿北返,乃喜欢广州暖和。这种想法难免自欺欺人乃至自我安慰。

陈先生曾有诗《忆故居》–“渺渺钟声出远方,依依林影万鸦藏。一生负气成今日,四海无人对夕阳。破碎山河迎胜利,残馀岁月送凄凉。竹门松菊何年梦,且认他乡作故乡。”

诗前序云:寒家有先人之敝庐二:一曰崝庐,在南昌之西山,门悬先祖所撰联,曰“天恩与松菊,人境讬蓬瀛。”一曰松门别墅,在庐山之牯岭,前有巨石,先君题“虎守松门”四大字。今卧病成都,慨然东望,暮境苍茫,因忆平生故居,赋此一诗,庶亲朋览之者,得知予此时之情绪也。

一生负气成今日,四海无人对夕阳。成为陈先生一生的写照。

《柳如是别传》

1952年全国院系大调整后,陈先生执教于双鸭山,不久目盲足膑(60年代初期,陶铸主政广东期间,为方便目盲的陈寅恪散步而在其居所前专门铺设一条白色水泥路。这一段成为那个时期关心知识分子的佳话),也是从这个时候开始《柳如是别传》的写作。难以想象的是,写作方式是先生口授,助手记录。

双鸭山大学陈寅恪故居前的白色水泥路今犹在

故居旁的陈寅恪雕像

学界对陈先生写作《柳如是别传》心境缘由,考证研究很多。有很多研究很深入,具体。很明确的一点是,身处乱世,柳氏身上所表现出来的那种独立人格,自由精神,肯定是打动了陈先生。至于先生是不是在呼唤民族魂、士人魂的重塑,柳氏身上寄托着先生对于20世纪中国文化的文化想象,就见仁见智了。

《柳如是别传》的另一个特点是以诗证史,史学研究和文学写作合二为一。以诗证史是陈先生史学研究的独创和特点,得到学界的广泛赞誉和认可。

先生以诗证史的代表作《元白诗笺证稿》,后人诟病书中花了很大功夫去考证杨贵妃进宫时是不是处女,太过无聊。然而此书以诗证史的方法论意义重大。

上学时初识陈寅恪先生,很自然的被其魅力吸引,了解其生平,进而想去读其著作。怎奈不是相关专业,也没有古文历史功力。其著作普通人很难读下去,乃至读懂。陈先生对其著作出版有要求,必须繁体字竖版印刷。这成为现在普通人阅读其著作很大的障碍。

虽然知道很难读下去,出于对先生的崇敬之意,我还是特意购买了三联出版社出版的繁体竖版印刷的《柳如是别传》。2020年,陈先生作品50年的著作权保护期刚过,译林出版社出版了简体横版印刷的陈寅恪著作,我又购买了一套简体版《柳如是别传》。不久,微信读书上架了《柳如是别传》,可惜是繁体版。后来搜集资料,用hexo框架整理成了《柳如是别传》的电子档,这样好读很多,目前看到第四章,希望接下来能看完。(写此文时,在微信读书搜索了下,简体版的《柳如是别传》上架了很多不同出版社版本的。)

柳如是别传扉页陈寅恪签名及印章

柳如是别传附录

简体版柳如是别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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